雨，一直下。进入婺源那一刻，雨就冲刷着视线里的景致。或雨珠连缀、或雨粉飞散、或雨烟渲染。延绵的雨，浸透了泡化了这条去往庆源、途经江岭、平日里人迹罕至的山路。泥浆卷裹着车轮，车轮深陷在泥沼。于是车龙渐次地长长地盘亘在山道上。

　　都从远方赶来，为赴春色婺源一面之约。尽管那么艰涩，却都那么不顾一切。我惊异那些顶级时尚的豪车，载着主人的爱畜，奔涌在艰深的山野；我同样惊异这艰深的山野，兼收并蓄地容纳、抚慰、乃至湮灭着扑面涌来的狂热、喧嚣、甚至浮躁。

　　庆源，是婺源最难到达的村庄。正是行程单上“最难”这两个字眼，挑动着我前往的亢奋。任是怎样的泥沼坑洼、俯仰顿踣，终是不焦躁、无怨悔。

　　雨势加剧的时候，路通了，汽车继续在风雨飘摇中行进。迎面的青山、倒退的古树、逆流的白水、斜横的石桥，连同雨沐原乡那含烟惹雾的飘寐，透过车窗，一点点消解人在旅途的四肢酸楚。

　　渐渐，视线远处跳入一小片一小片明黄。随着汽车攀爬山路，片片明黄不断叠加，面积逾大，色彩逾浓。车近了，大片的明黄挑破雨幕，冲击着视觉。环山而上，车进入了江岭的油菜花海。

　　明黄的汪洋，包嵌着村庄，卷动着整个山谷的春潮，喷薄着原发的盎然的生机。再往上行，层层叠叠的明黄扑面而来，目不暇给。白色的村落顺势依傍在山坳里明黄的梯田间，每每转到盘山道上的弧弯处，不同角度的画面，都会在每一眼俯瞰中惊艳得让人咋舌，震撼得让人心悸。

盘旋在江岭的山道，恍如花海中嬉浪。一浪接一浪的明黄色调不断堆叠，逐级追赶着我们的汽车。司机在花海中娴熟地绕弯，在花海中破浪前进，然后在一个制高点嘎然停下。这里能够鸟瞰从脚下蔓延开去、一发不可收拾、一直波涌到远处地平线上的汪洋大海。由金黄到浅黄，色彩从脚下重彩般泼出，顺着梯级向下流泻，远远地淡化在春山翠起处，隐隐地烟化在雨雾散漫处。

　　沾衣不湿的微雨落在发梢、肩头，吹面不寒的和风拂过眼睑、耳际。痴立花前，直到村落间袅起炊烟。明黄的花色在雨雾的暮色中开始隐约黯淡了，可那几缕袅起的人间烟火，却在渐趋的幽暗中腾起几许暖意，是那么可以依倚，是那么徒生眷恋。这是原乡世俗的大美，明丽、柔软和温暖。

　　江岭之后的路，更是坎坷。从段辛水库转入进入庆源的山路，简直就是羊肠小道。对开的车不能比肩错行，必须由一个方向的车完全倒退让出山路，让反向的车先行。我们的车就是在上山爬坡时路遇对开的汽车被迫倒行，退回到进山的起点。而当我们的车翻山下坡时，又把逆行上坡的车逼迫倒行让出通路。夜幕笼罩，雷雨交加。车上的人都不确切地知道，这种“倒行逆施”的车行，是怎样完成的。但可以确信，每一个人都会感到新奇和惊讶。

　　怎样进入了庆源村，进入了怎样的庆源村，无人知晓。雷雨导致山村停电。漆黑的村庄，只有烛火如豆。村里的一所古宅，成了我们今夜的客栈。雨滴在天井的瓦棱上，真切、清晰，铿锵有致。宅门偶尔的一声“吱呀”，似乎要抖落宅子里久远尘封的旧事。

　　古宅一寐，高枕听音。不知是雨还是溪，轻松畅快地彻夜沙沙作响。若是雨，那夜雨定是纵情洒泼；若是溪，那溪流定是清澈丰沛。

之后，不知怎地，我跌入了明净的晨晓。

　　我们翻山越岭、披风沐雨抵达的庆源，竟这般明净。

　　深青的山岚远接黛色的低云，那是夜雨倾泻后沉静的底色。饱胀的明黄的花田环绕斑驳的微白的村居，那是夜雨倾泻后分明的定格。古桥边的斜柳呼应清溪里的碎影，那是夜雨倾泻后静默的相向。欢狗踏过漉湿的桥面，那是疏懒春宵过后轻快的律动。

　　云破处，中天乍泄的一缕天光，那是云开雾散雨过天青后悄然的补白。

　　田埕上，一株高企的油菜花，晶莹的挂露滴落着山村晨晓的片刻光阴。

　　无影，无痕。

　　无声，无息。

　　原乡晨晓的明净，似易碎的玻璃。轻轻踏过，不敢震破。

　　身体摇荡在车里离开庆源，此时才看清路况顽劣的真相。四下里的风景一并在视野里摇荡，似乎要摇碎雨夜途中艰难而黑暗的记忆，拼凑出一幅明艳可人的画面。而其实，正是跋涉的艰难，才使行走从双脚达致内心，才使双眼的观瞻变成铭刻的回望。

　　又近江岭，天光云影在金黄的山坳里徘徊，斑斓、恢宏、温暖的原乡晨景在汽车盘旋俯冲而下的瞬间铺开。顷刻，我突然明白，真正令人心生狂野的，并非绝顶的美丽，而是原生的纯净。连同山后的庆源，连同那抹晨晓的明净，这一路惊鸿般短暂的春光，不知是否只是耀眼的瞬间？沿途正在架设着另一条与山路并行的新路，或许日后的路途将会畅达无阻。可是，那种顺畅坦途，是否会顺势卷来浑浊的烟尘？